更声刚过,皇城还侵在灰蒙蒙的晨雾里,刚过完料峭春寒的早晨依旧还让人哆嗦。
公主府此时却已灯火通明,青黛和染秋等人忙得不行,给林观复打扮得庄重成熟些,避免她今日上朝当庭辩论被人小觑。
林观复否定了她们要把她往“成熟”打扮的想法,“给本宫画得美些,眼尾锋锐些。”
那群老狐狸该小觑还是得小觑,那还不如她第一日便给他们立下规矩,她就是要张扬不羁。
青黛手一改,到底是没再劝,打扮得比往日年底的家宴都要隆重。
昭阳公主府的轿辇一路顺畅地进入宫门,停下来时值守的禁卫们不约而同地绷直了后背,旁边陆陆续续有上朝的大臣们路过,只不过比起脸轿辇帘都是张扬的朱漆色的昭阳公主,一个个严肃的老大臣们被衬托得格外“年纪大”。
轿帘被掀起,首先踏出来的是一双玄色的官靴,形制可是仿照亲王规格。
林观复还有些嫌弃,若不是时间太赶,她该叫人准备一双更好看更舒适的靴子。
“公主。”青黛等人仿若误入群狼集会的小鸡仔们,说话声落在空荡荡的大殿外都让人心里一下一下打鼓,“您忘了暖炉。”
手里还捧着一个鎏金暖炉。
林观复接过,心里想的不是取暖,而是思考若是等会儿有人说了她不爱听的话,这暖炉若是砸过去,应该砸哪个部位才不让场面太血腥难看。
旁边看见她捧着暖炉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,绝对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。
林观复没有官袍,礼制的公主袍又太繁琐,幸亏她的箱笼里面有足够多的衣衫够她挑选,绛紫色的衣裳下摆扫过台阶,腰间玉带缀着的金镶玉庄严又富贵,绣娘连夜改过的广袖和裙摆都方便她行动又不失美丽。
她没有刻意偏向男子打扮,惯用的步摇依旧是一支七尾凤簪,行走间浑身都散发着富贵权势的美好气息。
“参见公主。”殿前通传的太监看见林观复还有些慌乱,也是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。
林观复用笏板轻轻一托,“免了,父皇已经到了?”
“陛下刚刚到,周御史倒是比殿下先来一步。”
林观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,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净鞭响动。
殿内已经到了不少人,周御史正在调整笏板的角度,上面还可见密密麻麻的文字,可见为了弹劾定罪费了不少心思,连草稿和提示都写了这么多。
周御史旁边还聚集了好几个同僚,互相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。
“周兄,今日务必让昭阳公主承认罪行,哪怕贵为皇家公主,也当接受御史台监督,更得让公主明白,她不应该擅自进入朝堂。”
周御史刚想要说话,就看到大殿入口逆着晨光走进来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,话被卡在喉咙里。
林观复绛紫色的声音尤为显眼,肃穆的朝臣中间闯进来一抹鲜亮明媚的光影,所到之处阴影都要避让三舍。
“昭阳参见父皇。”
少女的声音像是冷萃过后的山泉水,满朝文素被刺得一个激灵。
景和帝居然不声不响地上了大殿,通传的太监被迫闭嘴。
景和帝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儿这样的打扮,居然意外的合适。
他和林观复共脑了,想的都是如果时间宽裕,正儿八经地做一身官袍穿穿应该更加俊美。
“昭阳,你等会儿站在王相身边。”景和帝登上龙椅,指尖轻叩扶手。
林观复坦然自若地走到王相身边,自然而然地打招呼:“等会儿有劳王相提点。”
王丞相不动声色,旁边的官员懂事地腾出一个位置来。
林观复:“王丞相,瑾瑜拿回家的策论您看过吗?可曾有过指点?”
王丞相乃王瑾瑜的父亲,王老太傅早已退下去,他是王家的中流砥柱。
林观复的熟络他并无太多亲近也无避让不及,“得蒙公主看中,小女向来要强,并未将公主布置的策论给臣看过。”
林观复笑了笑,“好吧,王相怎么说就是什么。”
王丞相:“……”
正式上朝,林观复如鱼得水,丝毫不被周围的目光干扰,反而比谁都要自在。
起码旁人还要注意莫要随便和景和帝眼神对上,她倒是好,大大方方朝着亲爹笑。
景和帝:“……”
他和王相的心情很相似。
周御史早有准备,其他人也默契地把战场留给他发挥。
“陛下,昭阳公主强掳民女二十八人,扰乱民生,请陛下明察!”
林观复微微一笑出列,“周大人急什么?本宫都站在这里了,把证据拿出来说话啊,总不会想凭借空口白牙定本宫的罪吧?”
周御史一挥手,立刻出现一摞卷宗,他恭敬地朝着景和帝回道:“公主共掳走二十八人,臣已一一查证。如工作所言,却有十多人因家中变故流落市井,但余下十多人,皆为良家女子,无灾无祸,却被公主掳走。百姓畏惧官府,不敢报官,只能独吞苦果,公主此举,有损皇家体统。”
林观复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,并未反驳他的话。
宗正卿站出来沉声道:“女子名节重于性命,公主哪怕是寻乐子,也不该以这些民间女子为乐。”
林观复瞥了眼宗正卿:“没想到宗正卿居然也上朝了,您这么大一把年纪了,在家好好含饴弄孙就好,免得出来说些惹人笑话的言语,太丢人了。”
“无论是大晟律法还是圣贤书,并未把女子名节和节气混为一谈,宗正卿别胡说八道,本宫也是读过书的。”
“你”宗正卿气得不行,他好歹是林家皇族长辈,万万没想到林观复如此不给面子。
林观复没再气他,瞧着不是很有战斗力的样子,她都提不起多大兴趣。
林观复只是走向周御史,随意翻了翻所谓的卷宗,周御史冷哼一声:“公主难道觉得下官会作假吗?”
林观复:“嗯,所以仔细看看。”
实诚得噎人。
景和帝努力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,没上过这么有趣的朝。
“西城徐氏,夫君居然还是在户部当差的一个小官。”
“东巷张氏,还是荣禄伯府的奴婢,可惜不是家生子。”
林观复随手挑的几个挺有代表性,一旁的荣禄伯万万没想到这把火还烧到自己身上。
林观复突然轻笑出声,不客气地将卷宗砸到周御史身前,可惜进门前的暖炉被扣下了,只能说景和帝了解他女儿。
“卷宗很详细,周大人好手段。”她抚掌夸赞,“昨日要定本宫的罪还拿不出来,一夜之间竟然能查到这么多,不愧是御史台。”
御史台的人听着她阴阳怪气,心里都有些不舒服。
但御史台也并非和周御史拧成一股绳,东西也不是他们查出来的,自然没必要站出来和昭阳公主争辩。
林观复:“父皇,儿臣也有些东西想要抬上来给周御史检查检查。”
景和帝:“准。”
立刻有内监送上来一份乌木匣子,林观复打开后摊开手示意周御史检查:“周御史说本宫强抢民女,先不说里面的内情如何,看看这整整齐齐的身契。”
周御史没有去翻,他皱着眉:“想要人签下卖身契,难道是一件困难的事吗?”
“说得好!”林观复没有被质疑的愤怒,反而真心地夸赞,他指尖挑起一张,挑了挑眉,“正巧,本宫手里拿的就是那位夫君在户部当差的徐氏。官很小,入不了朝堂上诸位大人的眼,贪污了漕粮银赌钱,为了填补窟窿,已经挪用了妻子的嫁妆,赌徒穷途末路连妻子都典卖给赌场。这份契书有赌场和徐氏丈夫的签字按压,周御史要不要核查一二?”
周御史铁青着脸,接过后看了看:“就算徐氏之事公主情有可原,那其他人呢?”
林观复不紧不慢地将乌木匣子全部打落,零零散散地纸契飘落在地,站得近的王丞相脚边都沾上一张。
“李氏夫君早死,归家,被转卖给六十岁的老翁做妾。”林观复不轻不重刺了一句,“当然,在周御史眼里,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父,父母之命不可违,不过是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而已,李氏就应该乖乖听话。像是荣禄伯上个月还纳了位美娇娘红袖添香,被赶出来的奴婢也是说勾引伯爷,想必荣禄伯能体谅这位老翁。”
脸黑的不只有周御史了,荣禄伯被挤兑得脸又红又青,原地摇晃了两下,好悬没被气晕过去,尤其是林观复眼里流露出来明晃晃的可惜,更是有一次打击。
林观复收敛脸上的情绪,表情冷若冰霜,不用看地上的纸契同样将这些女子的遭遇倒背如流。
“张氏,朔方军遗孀,丈夫三年前战死,只有同乡传来丈夫的死讯,抚恤银一文都没拿到。婆家想让她继嫁给小叔子,张氏不愿,便想着典卖。”
“李翠枝,父亲战死,母亲病故,家产被叔父侵占,想要告官无门可入,宗族劝她莫要胡闹,叔父将人锁在柴房准备将人卖到人牙手里。”
……
林观复每念一桩,朝廷便静一分,有些人的脸色便白一分。
周御史更是蹲下去捡起递上的纸契,林观复口齿伶俐、语气平静地将二十八名女子的遭遇全部说出来,低头看着周御史:“周御史可以慢慢核对,若是不信,也可以再发挥通天的本事再查一遍。”
兵部李侍郎忍不住站出来:“公主的话可能当真?抚恤银皆有记录,岂会”
“李大人。”林观复打断他,“朝廷抚恤银到底有没有落实,您和我在这大义凛然说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话演戏,何必呢?”
“还想着糊弄事呢,看不出来吗?本宫就是冲着你们来的。”